扶着两鬓斑白,步态蹒跚的母亲回到家后,苏岚跪到地上,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低着头,痛彻心扉。
陈昔捂着肚子,流着眼泪,目光如炬地盯着苏岚问:“你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,你真的是被迫的?你们真的没做那种事?”
不知为何,原本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,编撰得那么合情合理的谎言,此刻只是要他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复述一遍,他都做不到了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见苏岚许久不回答自己,陈昔大概知道了真实情况,她握拳捶胸,大哭道,“你这个不孝子!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男不女,贻害千年的同性恋啊!你对得起谁啊?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,你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!”
陈昔一直捶着胸口,口中呼出的气息逐渐变得凌乱。
“妈,你别动气,对不起。”苏岚哭着将陈昔的双拳捉住,拉到自己怀里,“都是我的错,我知道错了。”
“你真的知错了吗?”陈昔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,她看向苏岚,带着近乎绝望的希冀,反手握住苏岚冰冷的手,“你真的能忘掉男人,做回一个正常的人吗?”
要怎么回答呢?好像任何回答都是多余的,都是虚妄的,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回答,自己的母亲也会看出那不过是自己为了安抚她所杜撰的说辞,她不是那些人,只要自己隐藏得足够好,她就可以像他们一样被自己骗过去,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,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,自己任何一个谎言对她来说都足够牵强,都能被她轻易拆穿。
于是他只能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听他这样说,陈昔冷笑一声,嘴唇煞白,哭着说:“你这个不孝子!我对不起你们苏家,生了你这么个不喜欢女人的怪胎!是我的错!”
陈昔情绪激动,脸上血色全无,空气在嗓间剧烈摩擦,发出的声音如撕碎的破布一样嘶哑闷响,急促的喘息声预兆着她的哮喘发作了。
“妈!妈!你别动气,你哮喘犯了!”苏岚急忙站起来,慌忙地抚着她的胸口,然后赶忙跑去房间,拿出喷雾剂,颤着手将喷雾剂递到陈昔手上,然后抚着陈昔胸口哀求:“妈,您别生气了,快用喷雾吧!我求您了!”
“我不要这个!”陈昔将喷雾剂扔掉,大哭起来,喘气声一急一停,极不规律。
“妈!对不起!您快用一点吧!”苏岚的声音已经近乎绝望。
陈昔问:“那你能忘掉男人吗?以后找女人结婚,传宗接代?”
苏岚犹豫了一会,为了让母亲赶快用一点药,他半合着眼帘,蓄着眼泪,违心道:“我……我会的!妈,快!”
陈昔看出他在撒谎,自己怀了他十个月才生下来的孩子,她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苏岚捡起在地上的药瓶,递到母亲鼻孔前。
陈昔看了一眼苏岚,苦笑一声,悲愤交加地说:“我对不起你苏家的祖宗,对不起你爸爸……生了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胎!”
说着,陈昔抢过喷雾瓶,猛地朝墙角掷去,那瓶子被砸得粉碎。
“让我去死……”说完这句话陈昔就晕了过去。
“妈!”苏岚绝望地哭着呼喊母亲,头无力疲惫地落下,抵着母亲的肩膀。
……
后来,陈昔被送到医院,幸好抢救及时,陈昔活了下来,只不过患上了严重的后遗症——肺气肿。
三个多月后,她诞下了一个男孩,当苏岚站在她面前时,她抱着怀里的孩子,流着眼泪,笑着说:“太好了,还好我生下的是男孩,我也不算亏欠你们苏家。我死也可以死得瞑目了。”
不久后,陈昔去世,留下一个对苏岚来说算得上是累赘的弟弟。
陈昔去世那天刚好是苏岚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日子。她闭上眼睛之前对苏岚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照顾好你弟弟,照顾好你自己,苏家不能绝后。”
苏岚还没来得及点头,女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他想起母亲前几天对自己说的“眼不见为净”,他突然笑了一声,是啊,眼不见为净,母亲终于可以得眼前清净了。
他一边笑,一边流着眼泪,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给母亲看一眼,母亲就永远离开了自己……
“对不起,妈。”
可这声“对不起”和“我爱你”,那人早已听不见了,罔论对此做出任何回应。
母亲走后,苏岚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之声,用学校给的奖学金,给母亲在南象山墓园置办了一块高价的墓地——这几乎花了他一半的奖学金。
之后的十年里,苏岚一个人带着弟弟,一边读书,一边挣钱,一边照顾他,艰难地度过了大学四年生活。
毕业后,苏岚去了一家大公司任职,几经升迁,他也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小经理。身边很多朋友都说他前途无限,年仅二十七岁,他就已经是税前年薪近百万的技术经理了。
可苏岚却知道,在他十年前为了自己的名誉而牺牲掉岳炎之后,他就已经被自己内心的地狱判处了无期徒刑,永世不得翻身。
如今苟延残喘,夜夜承受来自当年那个噩梦的惊扰,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为了保留一点作为人的体征而做的垂死挣扎。
他现在别无所求,只愿替母亲养大她的遗腹子,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。
那个人出狱后怎么样,他已经无从得知了,他甚至不愿去想他究竟如何,只能欺骗自己他有家族撑腰,日子再艰难也总能过下去。
至于岳炎,因为他与苏岚的事情涉嫌寻衅滋事罪和强制猥亵未成年罪,被未成年保护机构告上了法院。
他出院后,警察调查该案,为了维护苏岚的尊严,岳炎没有改口,将一切责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。
而他也因此坐了两年牢。
出狱后,他的父亲给他改了一个名字,换了一个身份,叫做陆宇恒。
——就是眼前的这个陆总监。
苏岚紧张到几乎失语:“岳……”
“岳?”看着苏岚紧张的样子,那人有些得意,他挑衅般说,“岳什么?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吗,我姓陆啊。”
“哦……哦……”苏岚虽然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,有多少曲折坎坷,但他这五年的职场经验告诉他,不必去思考过去的人事,只用管好现在。
苏岚扯动嘴角,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,“我知道,抱歉,陆总。”
陆宇恒说:“看苏经理刚才的样子,我要感谢你了,都过去十年了,还能有幸让日理万机的苏经理记得我以前的名字。”
苏岚额头渗出冷汗,他顾不得去擦拭,只是不停地朝着陆宇恒弯腰鞠躬,低头陪笑,羞愧地听着陆宇恒对自己的侮辱。
他知道,这都是他应受的。
多年前,他曾狠心抛弃了这位故人,把一切错误推到这位故人身上,让他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压力和舆论,甚至还进了监狱。
如今他要报复自己,这都是应该的。
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放松感,似乎是觉得自己遭到报应了,内心的愧疚总于可以外泄了。
见苏岚额头冒出许多虚汗,陆宇恒笑着问:“苏经理很热吗?可我没开暖气啊?”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苏岚不停点头哈腰地道歉。
“对不起什么?不过是流了一些汗而已吧,这都要道歉吗?”陆宇恒蔑笑着睥睨此刻弯腰曲背、卑微低下的苏岚,他感到了一丝病态的快感。
苏岚抬起头,用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陆宇恒,他准备说什么,可开口时,嘴中却只有一团浑白的热气冒出,什么话也说不出口。
原本打算好好羞辱苏岚一番,可真的再见,看见他这样伤心的模样和他干净清澈,泪光盈盈的眼睛,陆宇恒又一次心软。
他泄了口气,闭上眼睛,“好了,你出去吧,你该向我汇报的也都解释清楚了。”
苏岚点了点头,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开。
走到门口时,苏岚听见背后传来冷漠得意的声音:“苏经理,以后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苏岚回到办公室,打开电脑编写公司新项目剩下的接口标准文件。
写好接口标准后,苏岚将文件下发给开发人员,并按照流程叮嘱了一些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的官话。
做好这些,苏岚绝望地将头埋进胳膊里。
想起刚刚陆宇恒咄咄逼人的态度,虽然苏岚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受的,但难免会觉得害怕。这样发展下去,被开除是迟早的事。
如果他提前物色下家,一旦被陆宇恒发现,他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,刁难自己,甚至是让自己滚蛋。
如果没有提前找下家,等他失去了这份工作之后再去找工作,像他这样的失业人员难免被议价。
即便不被议价,从经理降为技术人员,工资和心境上的落差也超过了他的接受范围。
无论什么情况,可以肯定的是,一旦被开除,短时间内,他的工资肯定达不到原来的标准。
这样的话,那个刚买不到两年的新房每个月两万多块的月供,以及弟弟读书、生活的各项开销也都要开始跟他抗议了……
他以前一直对同事,尤其是开发岗那些人给自己负责的工程和文件里故意添加程序漏洞,以防自己被公司优化的行为感到不齿,可现在看来,意外总是比明天来得更快。
他要是能早点未雨绸缪,给自己的工作添加一点和自己的存在绑定的必要性的话,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长叹短吁,担心自己会被陆宇恒针对甚至是开除了。
一想起陆宇恒那句“苏经理,以后日子还长着呢”,苏岚就感觉绝望且悲愤。
他给这家公司卖力了五年,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,难道就要因为个人恩怨让他卷铺盖滚蛋吗?
想想就觉得难受,苏岚知道,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维护自己在这里的地位。
他再次打开电脑,找到开发组的代码,仔细研究起来。发现了什么之后,他忙碌地动作起来。
他一边在内心拷打着自己的人格,一边拷贝着编辑器内的程序。
他知道他活该被针对、被羞辱,这些他都甘愿承担。
可是,他不能丢掉工作,他不能让自己努力了五年才得到的一切付诸东流。
对不起,岳炎。